第三十七回 刘安人嗔责嫌下 王水荷悲远投江 (第2/2页)
待朱泽松回来,刘安人于其道了今日水荷一事,朱泽松道:“早数月时,我便瞧出他势头不对,眼下真个应验。”刘安人邹眉言责道:“既是早发觉了,何不早作告知,如今他更是做不利索事了。若是不管了他,老太太那儿却忍却不得。他因害病所折废之钱,当由你那儿出支。若不忍伤财,就看如何背了老太太几个,叫他去自谋生道。”朱泽松自知理欠,不作声语,只照日着人给水荷送疗药钱。这天下无有人言不入风随转之理,春合院奴婢等虽不甚众多,水荷怎不闻获些蜚语,却不泪不愤,日如木偶,金凤、玉春几个眼中瞧得,常与他谈叙祛闷。按下不表。水荷服药数月,病疾好坏无常,竟是根深蒂固。
时值新岁,李文贺因受了邀约,遂别众去了州城。余下人等接迎亲客,端茶送果。玉春不愿会逢陈菱,与明一、宣云客气一番,便去问安顾兴一行。众太太、老爷行赏大小婢女杂役等,朱淑人道:“那林丫头随了贵人,也不曾回来瞧过么?可是过了富阔日子,便把祖母等俱忘却了。”吕老笑道:“常有书信呈回,况他也言就是忘却甚么也断不会撇记了我等。虽月丫头不便回探,有此也足矣。”朱宜人笑道:“他有了这话倒也好,受着祖母等布施,岂有那等没良性的。”又问吕老、老母贵身近可太平,刘老回道:“我等尚自安定,却是有个丫头害一场大病,服药数月不见回好。”宜人问是何者,刘老回称水荷。宜人道:“他已是无亲无眷,还遭此劫数,也极可怜。”先自离了去,寻到水荷处,问抚一番,赐之银钱,水荷领受而拜。待及午膳,张桂福却与顾东隐、朱泽松、陈菱等人置酒猜拳,陈菱道:“江仙却是极会喝的,何不与明安齐来?”金凤回道:“举杯消愁愁更愁,近家事多发,无心随悦,诸位不必顾我。”那平清因桂福不言邀请,又情已淡泊,也自谢却。
午膳用罢,张桂福等仍言笑不息,喧杂非常。朱恭人、朱风娘自与吕老座于游廊处闲叙。宜人却与刘安人回了房舍,说起王水荷之事来,安人兀自埋怨道:“你大哥早看出他势头不对,也不曾向谁论起,至他眼下这般。非但作不得多少事,还须把个仆役好生服待好了。如今服诸多方剂,却总不见好。妹子你说,敢是他不愿听我絮琐,背着人不好好疗疾?图个终身自在。”宜人竟也道:“只怕那丫头确存此意,他也不是生来就带个败弱身子。嫂嫂之虑我也想过,我去问他时,说因忙着办杂,今早那方剂还没个空当去煎服。过得一时我去前院寻着吾儿,他言都不曾见得他人影儿。”安人连珠箭也似道:“人家弄了丫头来是服侍主子的,到了俺们这儿倒好,还要把个下人作主子一般问养好了。又是个素日里手脚愚慢,现时徒耗财两,纵然疗好了也是个如旧的样子,还不及养肥宰食的牲畜。”说完只觉一阵咽干喉燥,要饮茶却见已是竭底。待传令人去,只见水荷端了茶盅进来,其闭唇紧齿,目不举视,慢蹭蹭踱近前去。刘安人耐不得,喝道:“你那腿敢是用了气力将断折不成……”忽见水荷猛地把端那一众江西杯壶瓷器等往前一掼,跌个尽碎,霎时茶汤肆溢。宜人两个皆自一惊,安人立身喝道:“这奴才今日还要反了。”水荷也高叫道:“我这没良性又手脚愚拙的败废之人,老天遂了你愿,把这残命收回,日后再没个惹气你的。”又对了朱宜人道:“你那害眼病的儿子只顾啖酒言欢,没瞧见我,便是我不老实服药了。这母子两个皆这等痴脑。”
且说此处生此争闹,已有人奔去传告众人。张桂福等先行赶到,见水荷正说着宜人,桂福气上前道:“你这下人岂可对俺娘如此无礼?”不意水荷望见,骂声:“这两眼害疾、不知思讨,添罪于我的恶才。”抬手打去,这桂福饮了不少酒,吃这一打,脚下不稳,跌倒在地。宜人也气急上头,上前边搀桂福边喝道:“莫打我儿,随你怎般打我,发了疾害尚有这性子使。这等只念钱两,良心尽失的。”水荷道:“病亡了俺便可使不得这性子了,那个稀罕你那予赏。”说着由袖内掏出零碎钱来劈面砸去,宜人口中啊也,只手掩面,身上似下钱雨一阵。金凤忙出身劝拦。朱泽松见状怒气一声,奔至水荷前头张手欲打,水荷急侧到一旁,拾凳投去,朱泽松瞠目惶然无措,亏得金凤赶上两手接下,方免一伤。平清也紧行上前,低语道:“今日闹动招地大了,你怎般作收?老太太等要也怪罪下来,我等如何好在他们跟前求释?”水荷听了方醒转来,耳内余闻堂内苦咽声、骂责语,咬牙奔出。孰知到了外头不多远,恰见着陈菱一行,登时复腾千丈心火,抓了陈菱乱打,言道:“今就打烂你这贱妇伤人的恶嘴。”陈菱口中骇叫不止,胡乱避闪,明一退至一旁,淑人见此也不插足,低吟道:“打罢,打杀了日后清净。”还是陈海赶上好言劝解,水荷方罢了手。看陈菱已发束溃散,半面赤肿。此际朱天丰、顾兴、吕老一众皆闻讯而来,朱风娘问道:“你等在争甚么不快,素日里倒罢,过节的也当收敛。”后头刘安人等赶上,叫道:“姑妈还与他说理甚么?这厮已是不愿委屈于此了。随他闹够了好去。”水荷道:“我也不叫你这一家子受我这外人的气了,存灭今后叫老天定夺。”说罢,就直跑到前院要出,还是玉春、芸叶两个给拦劝下来。水荷屈膝拥玉春而泣。众人由后赶来,朱天丰开言道:“你在此为碌十余载,纵二媳妇言你有甚过处,如无重大,改之少犯便罢。又看你煞是可怜,留你在此,今实不该迁怒于人。罪责难轻,即日起,令你禁足游外以自省。除遣人送饭食来,任谁也不得会见,书信亦此。”水荷尚自沉虑,玉春在旁小声劝着。水荷方给众人俯首磕过,起身回屋。
一行人等见风波告歇,便都散去。陈菱口中尚叫嚷不止,对明一道:“我吃人这般辱打,你倒袖手旁观。”明一也嚷道:“你动辄就言犯于人,王姑娘是隐忍不住,不知兄长表姐可也有让却不发的,终是你自取其咎。”
话说水荷自叫朱大老爷软禁,除送饭人来,无人可见。静思时念及平清话语,暗道:“我如今在众人前造下这行举,纵老人家他不甚记挂,太太老爷断然不会再待我如往。待他等日后掌了家内事,岂肯因了江仙姐几个代之以情就轻赦于我,终不过是把这无用身子延喘几年而已,既是难逃一劫何不早作解脱。只如要办得,当首获大老爷准允解出方可。”心下念定,想起金凤、玉春、廷春几个来,闷声哭了一回。过了一月有余,有丫头到朱天丰处传话道:“王姑娘打发我来知会大老爷:此一月于居内写得“省罪书”一纸,望大老爷开阅降恩。”朱天丰便动身去了彼处,水荷接拜。道:“奴家自讨数十日,始知过责,特以省罪书一文呈上。又有两表,各与二老爷夫妇两位,待宜人回时,另呈表告个不是。”朱天丰看罢了书文笑道:“知过而改,善莫大焉。”遂叫水荷把刘安人那封先行递去,水荷走到其处,先叩首后把书信呈上。安人却是不理睬,水荷便直跪不起。还是一旁王氏见不得,接了过来。安人方开言道:“要知会有前番所为,前时便该这样,如何跋扈也治得了。”把书信原封退返,水荷辞出。
玉春等知晓,齐往水荷处见过,玉春道:“妹妹日后万万不可再似这等鲁莽。”水荷笑道:“姐姐只管放心,日后绝无此样儿。只这月来甚是闷杀,望与诸位好好畅谈。”这也是水荷去意已决,众人所叙莫可尽表。
是夜掌灯之际,水荷会至金凤屋中,二女谈话少时,但闻水荷笑道:“江仙姐你看如今,可为造化戏人?”金凤道:“此话何来?”水荷道:“我无你夫妇两个那等文武兼全,又无玉春墨画之长技,也无秋月为善之报。偏落个痼疾于身,还无处可投。这般看去,真似老天与俺作对头一样。”金凤心下哀叹,劝解一番。言谈告罢,相别而去。时三更鼓点已过,万般宁寂,各游梦乡。水荷悄摸走出,驻于院中,对了几处地方各磕了头。回身开了门闩,又停足回首片刻,略一咬牙,掩闭了门,如逃命般去了。时跑时停,逢道便行。如此至天明,水荷已筋骨酥软,看四周没个人烟,取了干粮来原处歇食,而后仍继直前而行。不知走上几许路途,见前头一浩淘江水隔阻,水荷见此苦笑道:“真个天叫我魂归于此。”遂解下自个着那青绿外袄来挂于一枯枝之上,散解乌发,行至江前,又念道:“恩师大德,只可来世投以牛马回报。”眼一闭心一横,往前一跃,覆没江中,可惜芳年二十五。叹曰:
屈寄东檐下,委隐落安在。
念身承悲忆,随觅拜慈师。
感无半长技,他言生往泣。
今撇万般扰,投浸应水名。
且说春合园处徐芸叶早时起来瞧见门闩启着,心下惊异,遂踅入水荷房内,见被褥齐整却人无在。大惊,急去奔传相告。刘安人得报,满不为意,道:“倒极好使性子,他一意要去,只好随了他。”那金凤等闻知,齐骇颜失色,玉春急道:“水荷想是夜间离去,这已过了几个时辰,也没个寻处,不知他现远步何方。”金凤道:“我且去府城寻见父亲,请以相助,代我传过太太。”说罢连饭食也顾不上,就牵过马匹,急驰去矣。到了顺安府见得父亲,把水荷一事说出,拜下道:“奴家视水荷如亲,前时别过秋月,今不忍再舍手足。恳父亲略念其善,告求贵处叔叔伯伯等众,不论存亡与否,只莫让妹妹身遗郊寒。”文贺先搀了女儿起来,一旁高景近前道:“既是令爱念重情义,某又兼为同乡,麾下兵士多足,可离调一二无妨。”金凤谢过高景,文贺留金凤用过早食,着人送回。
金凤等人虑候两日,这日一顺安府城兵士来园,手持一袄,道:“我等随高将军觅至北处江边,搜获此衣。”玉春、芸叶听罢,已是泪泣满面。金凤也忍了悲恸道:“尸首……可……可曾寻见?”兵士回道:“江流湍急,往下游寻了数里无果。”待士兵把衣袄交付离去,金凤噙泪把衣袄拿去水荷房舍。梦雁、李杏、廷春几个素日里好的,见状一齐大哭。众人伤感许久,梦雁止了泪道:“诸位且听我言,现仅觅得水荷一件衣裳,然又无人瞧见他果真跳了江否。想是他有意所为,好叫咱们觉他已弃尘而去。实则远去他处,换了个身名谋生。”李杏道:“要是如此,水荷身子又带着病,能走多远?他一女子飘游远步以何为生。天下大户人家又非皆如大老爷那等。”廷春也道:“这衣裳江仙姐仔细收着,水荷遗物也皆勿去。梦雁所言可作一纳,也好少些伤心。”金凤默闻沉语,点首稍应。
日后朱平清回时听金凤诉传该事,怜惜不已。道:“就听了梦雁所言,只当水荷不曾折命,去了他处隐姓埋名。”金凤虽心下知晓不过权为劝抚,也只得半认半泣。三年有余,登近游远,人海万千,睹无似仿。那朱宜人后获水荷书表,知了其后之事,只是叹惜。
看官,那王水荷投水浸殁,哀体沉游何地,或生或亡,已无探处。这春合园处偏又生出诸多事端来。若讨其详,且俟下文讲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