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六 陷冤劫噬血书忠词 行暮身见圣倾诫铭 (第2/2页)
且说朱泽举自获李文贺一案，亦觉其有屈陷于中，遂书告于春合院处。那王氏把传信看上一遭，只觉犹处梦幻。来回数循，那信脱手而落，险些昏沉过去。众人慌忙搭救一阵，王氏醒转来掩面泣泪不声，李金凤虽亦心似剜剐，却尚强奈悲切、赤目润珠近前劝抚。吕老令了廷春搀王氏回房暂歇，又与朱天丰道:“儿观此事可得解厄之策否？”天丰回道:“府城赵平兴者，其祖亦招蜚流所害，若非先祖与之交好，亲面皇尊言谏，方幸存一脉。今下也当此不可。”刘安人道:“亲家公余下家眷虽暂得一安，总非个万全之策。恐另吃人加害，当是早将该事论个了却为是。”刘老也面忧而问:“大儿一家子皆处皇都，不知可有连折之虑。”众人座聚相论一时，话间又数度令人去王氏居处探问。忽见金凤奔入，急道:“祖父母一行人由府城兵将送回，现皆至门首。”朱天丰听得，忙随了金凤由外赶往。未及跟前，已闻其声。待赶近一看，黄老已是泣泪如雨，李应才如魂离舍，目滞纳神。金凤各唤二人一声，李应才方如梦初醒，看了黄老与金凤相携痛泣，自也两泪横淌。还是朱天丰由后而来，道:“弟等先休在此悲恸，这却救令郎不得。待回舍内共决方议，宜速行解。”李应才这才收了泪，也于黄老、金凤照此劝说。朱天丰打发了军将等折回，李应才夫妇各由金凤、兰囷等搀料着，一齐往里便去。李应才待面及吕老，与之同撒咸苦。金凤忙劝二老仔细贵体，众人又慰劝良久，方渐稍住。
此际王氏正于屋中歇养，闻报李应才等辛劳远回，便要起了身去参会，还是廷春在旁把话劝阻。恰金凤已由后院处转来，见了王氏道:“祖父知母亲受逢惊悸，故遣孩儿来叫母亲颐榻安善。”王氏这才罢休。又垂下泪来，道:“可叹天不近贤，连汝父尚蒙害于此。若早知今番之祸，昔日你姨丈弟兄两个罢任归时，便该……。怎奈彼时汝父废却几许光阴，方告会荣，熟料十数载名禄相安，竟换存亡间驻。累连亲眷，真我劝谏不及之过。”说罢又咳喘骤起，慌得金凤、廷春一阵急劳才免。金凤劝道:“世事岂有常料，母亲如何自怨嗔己。父亲尚有清赦之机，我等宜速驰争解方是。”待候王氏歇沉过去，又与廷春交代几言，便重往后院而赴。先于外头挺耳窃叙，听得李应才言道:“兄长只身远往，此策可成否？”闻朱天丰回道:“老汉过往之行，今日之为，皆有鉴照。”金凤听到此际，原地略候少刻，闻他等已把话转由别地，方掀帘而步。道:“母亲那儿已劝定下来，不知祖父等讨何行计？”李应才便把朱天丰话又复知一回。金凤道:“奴家在此坐寝难宁，只盼早获父亲一案定结如何，伏乞祖父可允奴家同往。”李应才虑道:“莫说凤儿耐却不可，俺心更甚。只你娘尚病身于体，你又乃一女儿家，因恐招途道歪辈至扰。”黄老也道:“俺与你祖父此番安回，亏幸天照佑，他那些素来往近者，何人臂助俺们。儿媳两个各受蒙祸难，凤儿如在有个身劫，老身也存世不望了。”那朱天丰看金凤欲待言语，遂道:“也罢，就随去无妨。老汉虽免武多年，若有所用之地，足可当得。”刘老道:“你等待几时动身。”朱天丰道:“时不耽容，现就备行。”金凤转会于王氏告明，王氏百般叮嘱。金凤予了廷春些许钱两，代请细顾王氏。廷春道:“太太素日待我等不薄，正该尽报，仙姐何必以财帛而央。”王氏道:“你便受了罢，这些日子也须多行代劳，就作是我赏你的。”廷春只得收了。金凤又转赴王水荷处，问道:“妹妹近来可觉稍缓？”水荷枕榻回道:“较前些时日善却许多，却不知余下几分得何时告痊。”话了，又问金凤道:“方才听见外头喧闹，却是所发甚事？”金凤道:“为我祖父等众回来。”水荷又道:“只是如何却闻他等皆有悲切之声？”金凤遂把李文贺之案叙了，水荷知晓自也一惊。金凤又道:“我现要同朱祖父齐往京都，妹妹紧重。”水荷道:“此地有玉春姐相照，仙姐不必忧我。”二者言罢，金凤散出，回房略备些行装，再出时已见朱天丰于外候着，见其持柄宝剑，道:“此老夫昔荡海疆寇患得世宗皇所赐，前与明安肃平贼匪为使。却听他言事出外因，无有用得，今番可宜也。”二人与众别过，乘骑飞奔而去。
不一时，二人至州城，朱天丰寻家茶舍，叫金凤于此稍候，自个赶去顺安府城，与邓庆等相会。言道:“李文贺这桩案诸位可知尽详了？”邓庆道:“内中事由已晓七八，视之，因触避谈之忌，招圣上责怨。又兼朝中言辈引火燎旱，生些乌有之辞，至陷困厥。眼下之计，一者平辩流言，二者明表心诚以释圣胸怀，非此无他。”赵平兴也道:“朱太公今番可是效先祖之往而为？”朱天丰道:“便是念着老汉功旧，也非另者而可。纵有不成及累于身，你等也断不得内外扰乱，免损我半世辛恳。”又令朱泽松回乡照理，交代皆毕，别众而辞。寻着金凤，仍行疾赶途。
如此走上二十日光景，看看已临河北真定府地界，眼见四周险道峻林，朱天丰诫道:“恐有强人隐没，万当谨意。”过了五里地，一阵风过残叶之音，旁道赶出三十来骑人马，为首二人浓眉阔髯，面貌凶恶。一人看了朱天丰两个装束，笑道:“不意竟在此地发了利市，纵他等没甚油水，那妇人也可拿来为欢。”朱天丰怎不知其等来历，道:“此临天子圣域，你等何以猖恶之甚。”另一贼喝道:“老儿好不识趣，如要活命，把财两同那小娘子一齐留下。敢说半个“不”字，立叫你身葬畜腹。”金凤听得心下已然万丈火起，看那朱天丰笑道:“你等若速速退返，尚能保以残生。执迷不悟，怕悔之不及。”贼首闻言大怒，道:“这老儿敢是吃了大虫心，豹子胆，孩儿们与我献斩来。”已有七个喽啰跃出，直奔将来。朱天丰携了宝剑，交代金凤几句，便乘马而去。看官听说，这朱天丰虽是年迈，比不得当年，却是沉鞘犹锋。须臾间已斩了三四个喽啰于地，余下见势头不好，乱逃开了。那贼首虽也一惊，仍挺刀赶上。斗上二十合，贼首虽战朱天丰不下，却尚能攻守。朱天丰正在力敌，戛见另一贼将直奔金凤而去，心下惊骇。那贼将奔至跟前，金凤已抽剑在手，迎面而来。贼将慌忙招架，金凤卖个破绽，放他一刀朔来，掉转玉臂，当胸正着，贼将命休。只见金凤拍马赶来，贼首已骇的魂飞云霄，吃朱天丰一剑削去半个天灵，一众喽啰尽吃诛戮殆尽。二人因见身染血污，忙各择一处更衣，疾行离此。朱天丰于途问道:“你那武艺可是你夫君点教？”金凤见实情已露，只好回应。朱天丰略作颔首道:“你二人自幼至长，朝夕不离，明安所授诸般兵武于你，其益今日便验。”至入城中，方觉安心。
待赶到京都，先去朱泽举宅上，由人引入，恰平清也已早几时赶到，众作相会。平清道:“我昔日不为官禄代朝征劳，蒙圣上赞重，也是功于社稷，可随祖父一往。”朱天丰却摆首言道:“恐别者有意阻扰，耽却事宜，老汉单去足矣。”话了。转身便去。平清送了祖父而回，慰劝金凤数句，朱宣云也来把话解郁。叙间，金凤问宣云道:“秋月远嫁京都，近来可有到宅上来探会？”宣云道:“上月十日月姐到这儿来，谓其君要赴陕西为任，故来递信言别，要我等回时交予仙姐。”便把秋月那书札寻出。金凤看罢，叹道:“真如连珠离脱，再难复先。”平清道:“虽天下之广，然缘无域异之阻，时念不忘，定有不约而逢。”
不表此处言琐，且说那朱天丰费得一席气力，四下寻人以情，方获允准，由人引着行入监牢。见那李文贺已是衣袍褴褛，面容污溃，形似乞者，免不得一阵怜叹。文贺见得朱天丰，泪道:“本不惧粉骨碎身，只不肯镌题如此差错之名辞恨人间。”朱天丰道:“我今既来，首为解化圣上嗔怨，次之理平流言。若二者可成，纵虽名赞难复，也可保全身命。”文贺听罢，由衣袍下摆扯下一大块来，噬破指头。朱天丰大惊，但见其血墨为书，交呈过来。朱天丰见上言:“
罪臣李文贺血表进词:往太岳重虑于国，救民水火，国幸初露。臣随太岳，不忍新发之机垂逝后随。谨愿续运延祚，风雨顺调，民谷安盛。今下困圄，尚多念此，若醒圣明，臣岂念此朽躯。乞圣知详，俯闻天命。
看罢，仔细收好，仍随人走出。直引至乾清宫外，令原处止候。朱天丰虽是累乏，却仍恭待闻候。喜告令传下，登阶而谒。万历赐其座于下，开言道:“朱老今作参会之由，朕已尽悉，只为宅眷一情，其自不安守本任，随蹈诸臣责校朕。便是朕获之点劾奏章，也非一时下责。”朱天丰回道:“万岁且闻在下一语，老汉家祖自与太祖皇上结下恩善，由古自今，莫说本宗一行，便是所交姻亲宅属也当依老汉家势忠毋异之诫方允。祖留顺安府城二百春秋有余，怎不是为先祖江山效以犬劳。老汉臂膀遗创，乃老大证验。方获世宗先皇赐这口宝剑。前时老汉孙儿远征寇兵，如非亲舍等一众告劝，直愿仍挺夕暮之躯，竭以报效。圣上，若老汉亲儿孙那日也真个落一昧心不忠的罪名，愿自亲惩这等孽辈。更愧教导不善，连罪相当，羞见先祖于九泉。”说罢离座双手捧了宝剑拜下。万历亲动玉身，搀其归座，朱天丰又取出那血表来交呈，万历看罢，道:“朱老腑言，朕深感其善。另见此表，足可证也。此案尚未定断，来日再作知会。”朱天丰谢恩而去，仍归朱泽举宅上，叙众以晓。
过了两日，闻那李文贺得获赦诏，祛职为庶。平清赶去接迎搀回，金凤与之相见，父女两个拥泣一团，众人好一阵劝方住。朱泽举忙令人取过新衣，温水净身面。又道:“李兄尚处羸弱，且在此调候几日，及身稍愈再回。”命速备饭食，文贺谢过。至翌日，文贺念亲心切，只望归程。众人无奈，收拾一番，朱泽举交代门下各心腹一番，同道齐回。
熟料久盼奔回，却见院中张挂灵幡，不免惊骇，身僵神定。孙二见文贺等回来，赶到跟前泪拜道:“大老爷多日前疾恙告发，于前日丑时登天而别。”文贺听罢只觉喉头一痒，呕出大滩血来，往旁一载倒地不起。平清赶忙背了他进屋安置榻上，一面有人急入看视，一面有人奔寻药医。一处急唤传令，一处泪垂恸泣，看那李文贺已是一息残存。
要知其性命如何，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