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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古龙文集-小李飞刀(2):边城浪子(下)_第四十章 新仇旧恨

正文 古龙文集-小李飞刀(2):边城浪子(下)_第四十章 新仇旧恨 (第1/2页)

(一)
  
 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,走了两步,突然翻身!
  
  青蓝色的剑光一闪,已闪电般向傅红雪的左胁下刺了过去。
  
 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,何况是一对正沉醉在对方怀抱中的恋人?
  
  傅红雪用两只手紧拥着翠浓,胁下完全暴露着,本就是最好的攻击目标。
  
  这一剑不但又快又狠,而且正是看准了对方的弱点才下手的。
  
  为了要刺出这一剑,这个人显然已准备了很多年,多年来积压着的仇恨和力量,已完全在这一剑中发泄!
  
  傅红雪非但没有看见,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。
  
  但翠浓却恰巧在这一瞬间张开眼,恰巧看见了墙上的影子。
  
  她连想都没有想,突然用尽全身力量,推开了傅红雪,用自己的身子,去挡这一剑。
  
  剑光一闪,已刺入了她的背脊。
  
  一阵无法形容的刺痛,使得她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已被撕裂。
  
  可是她的眼睛,却还是在看着傅红雪。
  
  她知道从今以后,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红雪了,所以现在只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。
  
  她咬着牙,不让自己晕过去。
  
 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,也没有人能了解。
  
  那不仅是悲伤,也是欣慰。
  
  因为她虽然已快死了,但傅红雪却还可以活下去。
  
  因为她终于已能让傅红雪明白,她对他的情感有多么深邃,多么真挚。
  
  她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。
  
  因为她活得虽然卑贱,可是她的死,却是高贵伟大的。
  
  她的生命总算已有了价值。
  
  ×××
  
  傅红雪又倒在床上,看着她,看着她混合着痛苦和安慰的眼光,看着她凄凉而甜蜜的微笑。
  
  他的心已碎了。
  
  翠浓看着他,终于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。
  
  “你要相信我,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,也不知道他要害你。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我……我相信你。”
  
  他用力咬着牙,但满眶热泪,还是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。
  
  翠浓嫣然一笑,突然倒下去,苍白美丽的脸已变成死黑色。
  
  短剑还留在她背上。
  
  薄而利的剑锋,已刺入了她的骨节,被夹住。
  
  王大洪一时间竟没有拔出来,只有放开手,一步步向后退。
  
  他希望能退出去,希望傅红雪在这强烈的悲伤和震惊下,忘记了他。
  
  傅红雪的确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,只不过从紧咬着的牙缝中吐出两个字。
  
  “站住!”
  
  没有人能形容这两个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,甚至没有人能想像。
  
  在灯光下看来,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脸,已变得魔鬼般狰狞恶毒。
  
  可是他还是站住了。
  
  傅红雪的声音中,竟似有一种足以令神鬼震慑的力量。
  
  仇恨的力量。
  
  王大洪突然狞笑道:“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。”
  
  傅红雪点点头。
  
  王大洪道:“我是来要你命的人!”
  
  傅红雪平静地道:“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凶手?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我不是,我要杀的只是你!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为什么?”
  
  王大洪冷笑道:“你能杀别人,别人为什么不能杀你?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我不认得你。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你也不认得郭威,但你却杀了他,还杀了那可怜的孩子。”
  
  傅红雪的心已沉了下去,道:“你是为他们来复仇的?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不是。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你为的是什么?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杀人的理由有很多,并不一定是为了仇恨。”
  
  他冷笑着,又道:“那孩子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,更没有杀过人,但现在却已死在你手里,你呢?你已杀过多少人?你杀的人真是全部该杀的?”
  
  傅红雪突然觉得手足冰冷。
  
  王大洪道:“只要你杀过一个人,就可能有无数人要来杀你!只要你杀错过一个,就永远无权再问别人为什么来杀你!”
  
 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,俯下身,轻轻拉起了翠浓的手。
  
  这双手本是温暖而柔软的,只有在这双手轻抚着他时,他才会暂时忘记那种已深入骨体的仇恨,他的心才会有片刻宁静。
  
  但现在这双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。
  
  他没有流泪,只是痴痴地看着她,仿佛又已忘记了王大洪的存在。
  
  他苍白的脸上,几乎已变得完全没有表情。
  
  可是他另一只手却已握住了他的刀。
  
  漆黑的刀,黑得令人心碎。
  
  无论谁看见这柄刀,都立刻会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。
  
  王大洪看见了这柄刀,他的手似乎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。
  
  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,道“你可以杀我,无论谁都可以杀我,但却不该杀她的。”
  
  他的声音奇异而遥远,仿佛来自远山,又仿佛来自地狱。
  
  “我不管你是什么人,也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来的,你杀了她,我就要你死!”
  
  王大洪的脸也已变为死灰色,却还是在冷笑着,道:“现在你还有拔刀的力气?”
  
  傅红雪没有回答。
  
 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来,慢慢地向王大洪走过去,握着他的刀走过去。
  
  刀鞘漆黑,眸子漆黑。
  
  漆黑的眸子,眨也不眨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。
  
 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顿,就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铁手,扼住了咽喉。
  
  他已不再往后退,因为他也知道,现在根本已无路可退。
  
  刀虽然还没有拔出来,可是他整个人却似已全都在这柄刀的阴影笼罩下。
  
  黑暗而巨大的阴影,压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,似已将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。
  
  傅红雪已走过来,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笨拙,可是只要他手里还握着他的刀,就绝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笨拙的跛子。
  
 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结为一体。
  
  王大洪看着他的刀,忽然长长叹息。
  
  傅红雪道:“你已后悔?”
  
  王大洪点点头,黯然道:“我只后悔没有听信一个人的话。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什么话?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他本来要我先毁了你这柄刀的。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先毁这柄刀?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这柄刀虽然并不特别,但是对你来说,它的价值却很特别。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哦?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因为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样,若没有这柄刀的话,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而已,你只有在手里握着这柄刀的时候,才能站得起来,才能站得直。”
  
 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,已似有火焰在燃烧。
  
  王大洪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道:“这些话当然不是我说的,因为我以前根本就没见过你,根本就不了解你。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这些话是谁说的?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是一个人。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什么人?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我为什么要告诉你?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你来杀我是不是这个人要你来的?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也许是,也许不是。”
  
 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,接着又道:“不管怎么样,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的……而且也永远猜不出来。”
  
  这句话已无异承认,他来杀傅红雪,的确是受人主使。
  
  他本来的确没有要杀傅红雪的理由。
  
  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会无故杀人,但他却绝不是这种人。
  
  能用这种周密恶毒的计划来杀人的,就绝不会是这种人。
  
 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,漆黑的眸子也已开始燃烧,燃烧着的眸子已盯在他脸上。
  
 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,冷冷道:“你为什么还不拔刀?”
  
  傅红雪沉默着,过了很久,才慢慢地说道:“因为我不懂。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什么事不懂?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替别人死?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替别人死?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你本来只不过是个受人利用的工具,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杀你。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哦?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我应该杀的,本是那个叫你来杀我的人。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只要我说出那个人是谁,你难道就肯放我走?”
  
  傅红雪冷冷道:“我说过,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动手。”
  
  王大洪突然沉默,显然在考虑。
  
  傅红雪提出的条件实在很诱人,无论谁都会考虑考虑的。
  
  只要能活得下去,我相信这世上绝没有真正想死的人。
  
  傅红雪并没有催促。
  
  当别人在考虑下决定时,你若催促他,压迫他,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。
  
  这道理傅红雪也懂。
  
  过了很久,王大洪忽然道:“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个君子。”
  
  傅红雪沉默,默认。
  
  王大洪道:“像我这种人,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,无论谁我都会出卖的。”
  
  傅红雪冷冷道:“你并不笨。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。”
  
  傅红雪等着他问。
  
  王大洪道:“我怎知你现在一定能杀得了我?也许你现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,那么,我又何必将别人的秘密告诉你?”
  
  傅红雪也没有回答这句话。
  
 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凝视着这个人,过了很久,才缓缓地道:“我本该一刀削落你的耳朵,让你相信的。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哦?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可是你这种人非但不值得我动手,更不值得我拔刀。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哦。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但我却不能不让你明白一件事。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什么事?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我不用刀,也一样可以杀你。”
  
  王大洪笑了。
  
  他当然不信傅红雪会放下这柄刀。
  
  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,傅红雪已放下手里的刀,放在桌上。
  
  他好像决心要证明一件事──没有这柄刀,他还是一样可以站得起来。
  
  王大洪果然显得惊讶──也就在他脸上刚开始露出惊讶之色的这一刹那间,他手里又多了柄短剑,闪动着惨碧光芒的短剑。
  
  剑光一闪,已刺向傅红雪的胸膛。
  
  ×××
  
  王大洪当然并不是个生意人,“王大洪”也当然绝不是他的真名。
  
  他一剑刺出时,无论谁都看得出,这个人非但一定是个成名的剑客,而且一定是杀人的专家。
  
  他的剑法恶毒而辛辣,虽然没有繁复奇诡的变化,但在杀人时却很有效。
  
  这一剑刺出,就像是毒蛇的舌信。
  
  傅红雪已无法挥刀招架,他手里已没有刀。
  
  可是他还有手。
  
  ×××
  
  手是苍白的。
  
  他身子一闪,苍白的手突然间向剑上抓了过去。
  
  他似已忘了自己这双手是血肉,不是钢铁,似已忘了自己手里已没有刀。
  
  这是不是因为他感觉中,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远结成一体?
  
 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空着手的习惯?
  
  剑上淬着剧毒,只要他的手被划破一点,他就要倒下去。
  
  王大洪的剑没有变招。
  
  他当然不肯变招,他希望傅红雪能抓住他的剑,抓得越用力越好。
  
  (二)
  
  ×××
  
  王大洪觉得傅红雪实在是个呆子。
  
  除了呆子外,还有谁会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过毒的利剑!
  
  这也许只因为他受的刺激太大,所以脑袋里已出了毛病。
  
  王大洪几乎已快笑出来了。
  
  他当然还没有笑出来,因为这本来是一瞬间发生的事。
  
 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剑招式已用老,速度已慢了下来。
  
  这一剑既没有刺中对方,本就该早已变招的。
  
  现在他只等着傅红雪的手抓上来。
  
  就在这时,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,苍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脸上。
  
  在最后的一刹那间,傅红雪的招式竟突然变了,变得真快,快得无法思议。
  
  他只觉得眼前突然变成一片黑暗,头脑中突然一阵晕眩,什么事都已感觉不到。
  
  等他再清醒时,才发现自己竟已倒在墙角,鼻子里还在流着血,脸上就像是尖针在刺着,左边的颧骨已碎裂,鼻梁的位置已改变。
  
  他能抬起头来时,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剑,已到了傅红雪手上。
  
  ×××
  
  傅红雪凝视着这柄剑,过了很久,才转向他,冷冷道:“这柄剑不是你的?”
  
  王大洪摇摇头。
  
  傅红雪道:“你用的本是长剑。”
  
  王大洪点点头。
  
  用长剑的人突然改用短剑,出手固然更快,但力量和部位就无法拿捏得很准了。
  
  这点他自己也很明白。
  
  傅红雪道:“这柄剑也是那个人给你的?”
  
  王大洪又点点头。
  
  傅红雪忽然将剑抛在他足下,道:“你若想再试一次,不妨将这柄剑再拿回去。”
  
  王大洪又摇摇头,连看都不敢再看这柄剑一眼。
  
  他的勇气似已完全崩溃。
  
  傅红雪冷冷道:“你为什么不愿再试?现在我手里还是没有刀,还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。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你不是。”
  
  他忽然长长叹息,道:“你也不是呆子。”
  
  ──将别人当做呆子的人,到最后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并不是别人,是自己。
  
  这点他现在也终于明白。
  
  傅红雪道:“现在你已肯说出那个人是谁?”
  
  王大洪突又长叹,道:“就算我说出来,也没有用的。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为什么?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因为你绝不会相信。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我相信。”
  
  王大洪迟疑着,道:“我能不能相信你呢?你真的肯放我走?”
  
  傅红雪道:“我已说过一次。”
  
  有些人说的话,一次就已足够。
  
  王大洪终于松了口气,道:“那个人本是你的朋友,你的行踪,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。”
  
  傅红雪突然握紧着双拳,似已隐隐猜出这个人是谁了。
  
  他没有朋友。
  
  在这世界上,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,因为他已能感觉到一种被朋友出卖的愤怒和痛苦。
  
  但他却还是不愿相信,不忍相信,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问。
  
  “这个人姓什么?”
  
  王大洪道:“他姓……”
  
  突然间,刀光一闪。
  
  只一闪,比电光还快的一闪,然后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顿。
  
  ×××
  
  “他姓……”
  
  王大洪永远也不能说出这个人姓什么了,他也已用不着再说。
  
  这柄短刀已说明了一切。
  
  ──刀光一闪,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马虎的手腕。
  
  ──刀光一闪,一柄短刀杀了那无辜的孩子。
  
  现在刀光又一闪,封住了王大洪的口。
  
  三柄同样的刀,同样的速度,同样可怕。
  
  三柄刀当然是同一个人发出的。
  
  王大洪眼睛凸出,张大了嘴,伸出了舌头,他的咽喉气管被一刀割断,他死得很快。
  
  可是他死不瞑目。
  
  他死也不相信这个人会杀他。
  
  ×××
  
  傅红雪也不信。
  
  他不愿相信,不忍相信,但现在却已不能不信。
  
  ──看不见的刀,才是最可怕的刀。
  
  ──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,才是最可怕的人。
  
  傅红雪忽然发觉,叶开这个人远比那闪电般的飞刀还可怕。
  
  (三)
  
  刀是从窗外射进来的,但窗外却没有人。
  
  夜,秋夜。
  
  夜已很深,秋也已很深。
  
  暴雨初歇,地上的积水里,也有点点星光。
  
  傅红雪抱着翠浓,从积水上踩过去,踩碎了这点点星光。
  
  他的心也仿佛被践踏着,也已碎了。
  
  风很轻,轻得就像是翠浓的呼吸。
  
  可是翠浓的呼吸久已停顿,温暖柔软的胴体也已冰冷僵硬。
  
  那无限的相思,无限的柔情,如今都已化作一滩碧血。
  
  血是为他流的。
  
  血已流尽。
  
  ×××
  
  傅红雪却将她抱得更紧,仿佛生怕她又从他怀抱中溜走。
  
  但这次她绝不会再走了。
  
  她已完全属于他,永远属于他。
  
  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,过了清溪上的小桥,就是山坡。
  
  他不停地向前走,踏过积水,跨过小桥,走上山坡,一直走向山最高处。
  
  星已疏了,曙色已渐渐降临大地。
  
  他走到山巅,在初升的阳光中跪下,轻轻地放下了她。
  
 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,使得她死灰色的脸看来仿佛忽然有了种圣洁的光辉。
  
  无论她生前做过什么事都无妨,她的死,已为她洗清了她灵魂中所有的污垢。
  
  世上还有什么事,能比为别人牺牲自己更神圣?更伟大?
  
  他跪在山巅,将她埋葬在阳光下。
  
  从今以后,千千万万年,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线阳光,都将照在她的坟墓上。
  
  阳光是永恒的,就像是爱情一样。
  
  ×××
  
  爱情有黯淡时,阳光也一样。
  
  太阳升起又落下。
  
  傅红雪下山时,已是第二个晚上。
  
  大病初愈后,再加上这种几乎没有人能忍受的打击,他整个人剩下的还有什么?
  
  除了悲伤、哀痛、愤怒、仇恨外,他还有什么?
  
  还有恐惧。
  
  一种对寂寞的恐惧。
  
  从今以后,千千万万年,他已永远再也见不着她,那像永恒的孤独和寂寞,要如何才能解脱?
  
  这种恐惧才是真正没有人能忍受的。
  
  既不能忍受,又无法解脱,就只有逃避,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。
  
  山下的小镇上,还有酒。
  
  酒是苦的也好,是酸的也好,他只想大醉一场,虽然他明知酒醒后的痛苦更深。
  
  醉,的确不能解决任何事,也许会有人笑他愚蠢。
  
  只有真正寂寞过、痛苦过的人,才能了解他这种心情。
  
  酒栈中的灯光还亮着,他紧紧握着他的刀走过去。
  
  他醉了。
  
  ×××
  
  他醉得很快。
  
  人在虚弱和痛苦中,本就醉得快。
  
  他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,就是这小酒栈的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,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。
  
  这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,肥胖的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脂粉,只要一笑起来,脸上的脂粉就会落在酒碗里。
  
 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。
  
 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,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变成一片空白。
  
  他的生命在这段时候也是一片空白。
  
  也只有真正醉过的人,才能了解这种情况。
  
  那并不是昏迷,却比昏迷更糟──他的行动已完全失去控制,连他自己都永远不知道自己做过了多可怕的事。
  
  ×××
  
  无论多么醉,总有醒的时候。
  
  他醒来时,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脏的屋子里,一张很脏的床上。
  
  屋子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酒臭和脂粉香,那肥胖臃肿的老板娘,就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,一只肥胖的手,还压在他身上。
  
  他自己也是赤裸的,还可以感觉到她大腿上温暖而松弛的肉。
  
  他突然想呕吐。
  
  昨天晚上究竟做过了什么事?他连想都不敢想。
  
  为他而死的情人尸骨还未寒,他自己却跟一个肥猪般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。
  
  生命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龌龊,如此卑贱?
  
  他想吐,把自己的心吐出来,放到自己脚下去践踏。放到洪炉里去烧成灰。
  
  那柄漆黑的刀,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。
  
  他跳起来,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,突然发觉有一双肥胖的手拉住了他。
  
  “怎么,你要走了?”
  
  傅红雪咬着牙,点了点头。
  
  她脂粉残乱的脸上,显得惊讶而失望:“你怎么能走?昨天晚上你还答应过我,要留在这里,一辈子陪着我的。”
  
  寂寞!可怕的寂寞。
  
  一个人在真正寂寞时又沉醉,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时一样,只要能抓住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,就再也不想放手了。
  
  可是他抓住的东西,却往往会令他堕落得更快。
  
  傅红雪只觉得全身冰冷,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到这地方来过。
  
  “来,睡上来,我们再……”
  
  这女人还在用力拉着他,仿佛想将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。
  
  傅红雪突然全身发抖,突然用力甩脱她的手,退到墙角,紧紧的握着他的刀,嗄声道:“我要杀了你,你再说一个字,我就杀了你……”
  
  这苍白孤独的少年,竟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负了伤的疯狂野兽。
  
  她吃惊地看着他,就像是被人在脸上重重地掴了一巴掌,突然放声大哭,道:“好,你就杀了我吧,你说过不走的,现在又要走了……你不如还是快点杀了我的好。”
  
  寂寞,可怕的寂寞。
  
  她也是个人,也同样懂得寂寞的可怕,她拉住傅红雪时,也正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,以为自己已不会再沉下去。
  
  但现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变成失望。
  
  傅红雪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,他不忍再看她,也不想再看她。
  
  就像是一只野兽冲出牢笼,他用力撞开了门,冲出去。
  
  街上有人,来来往往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。
  
  但他却已什么都看不见,只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,奔过长街,奔出小镇。
  
  他停下来时,就立刻开始呕吐,不停地呕吐,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吐空。
  
  然后他倒了下去,倒在一棵树叶已枯黄了的秋树下。
  
  一阵风吹过,黄叶飘落在他身上。
  
  但他已没感觉,他已什么都没有,甚至连痛苦都已变得麻木。
  
  既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,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,他就这样伏在地上,仿佛在等着别人的践踏。
  
  现在他所剩下的,已只有仇恨。
  
  人类所有的情感中,也许只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脱的。
  
  他恨自己,恨马空群。
  
  他更恨叶开。
  
  因为他对叶开除了仇恨外,还有种被欺骗了,被侮辱了的感觉。
  
  这也许只因在他的心底深处,一直是将叶开当做朋友的。
  
  你若爱过一个人,恨他时才会恨得更深。
  
  这种仇恨远比他对马空群的仇恨更新鲜,更强烈。远比人类所有的情感都强烈!
  
  现在他是一无所有,若不是还有这种仇恨,只怕已活不下去。
  
  ×××
  
  (四)
  
  经过昨夜的暴雨后,大地潮湿而柔软,泥土中孕育着生命的芳香。
  
  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,不管你是高贵,还是卑贱,大地对你总是不变的。
  
  你永远都可以依赖它,信任它。
  
  傅红雪伏在地上,也不知过了多久,仿佛要从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。
  
  有人来看过他,又叹着气,摇着头走开。
  
  他知道,可是他没有动。
  
  “年纪轻轻的,就这么样没出息,躺在地上装什么死?”
  
  “年轻人就算受了一点打击,也应该振作起来,装死是没有用的。”
  
  有人在叹息,有人在耻笑。
  
  傅红雪也全都听见,可是他没有动。
  
  他受的痛苦与伤害已太深太重,别人的讥嘲耻笑,他已完全不在乎。
  
  他当然要站起来的,现在却还不到时候,因为他折磨自己,还没有折磨够。
  
  无论如何,刀还在他手里。
  
  苍白的手,漆黑的刀。
  
  突然有人失声轻呼:“是他!”
  
  是女人的声音,是一个他认得的女人。
  
  但他却还是没有动,不管她是谁,傅红雪只希望她能赶快走开。
  
  现在他既不想见别人,更不想让别人看见他。
  
  怎奈这女人偏偏没有走,反而冷笑着,道:“杀人不眨眼的傅公子,现在怎么会变成像野狗一样躺在地上,是不是有人伤了你的心?”
  
  傅红雪的胃突然收缩,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。
  
  他已听出这个人是谁了。
  
  马芳铃!
  
  现在他最不愿看见的就是她,但她却偏偏总是要在这种时候出现。
  
  傅红雪紧紧咬着牙,抓起了满把泥土,用力握紧,就像是在紧握着他自己的心一样。
  
  马芳铃却又在冷笑着,道:“你这么样痛苦,为的若是那位翠浓姑娘,就未免太不值得了,她一直是我爹爹的女人,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?”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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