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章 绳以记事 (第2/2页)
若是别人都以为此事就算完了,但荀悦是何等人,他身边有尚书仆射荀彧、侍中荀攸两个位在中枢的大臣,很快就明白了确定休养生息过后,紧接着就是如何休养的讨论。是大规模减免租税、还是裁撤多余的军旅,减少开支、或是放宽刑罚。读书祠
其中的实行尺度、规模,都牵扯到无数人的利益,何况皇帝还是这样一个有主见的人,臣子们对此事的争论就愈加激烈。
荀悦心里略明白了荀攸的想法,他微仰起面,双手负于背后,轻声说道:“天子深居宫中,心系民间,老夫与蔡公等人侍讲御前,常奉诏进谈朝廷、民间故事,陈述通达为政的体要。惜乎陛下军国事繁,侍讲时短,老夫也常有言而未尽之意,所以退而撰此论,是有志于经世……既然名为《申鉴》,著述成后,自然要上呈天子御览。”
“叔父一书可利万民,是在下所莫及。”荀攸脸色平淡,好似这只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一样。
“我写的书稿,你都是看过的。”荀悦有些讶异的看了对方一眼,他放开抚须的手,说道:“兴农桑、立武备、明赏罚、抑兼并。难不成你……”
“这些论述,在下当然是仰读过的。”荀攸笃定的说道,甚至背诵了其中的某一段落、并加以诠释,以证明自己没有撒谎。
荀悦眼底的疑惑更深了,自己这些论述中无论是修武备还是抑兼并,都是符合皇帝期望的,没想到对方却像是没有发现里头的要害,他抬手轻指了指对方:“那你……”
“叔父来长安后,应当拜读过吧?可有说什么?”荀攸忽然问道。
荀悦想了一想,知道对方口中的‘叔父’单是指尚书仆射荀彧,于是收回了手,说道:“文若自然是看过的,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,反倒是为我提了不少建议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荀攸点头。
“我却不明白了。”荀悦纳闷的说道,他皱着眉头,左右看顾了下,见荀攸没有解释的意思,最后换了个话题:“刚才我也不明白,要说策试,历来都是就政事、经义等设问,令应试者作答。可陛下说要策试诸秘书,却仅只是写一篇文章,这是什么道理?”
“这篇文章容易写,却不好写。”荀攸嘿然一笑,拢了拢袖子,说道:“‘历数往来壮士英烈、黔首百姓,为平羌前仆后继、死而后已’,这种话,有几个人领会得了?王粲最会写文章又如何?他能明白天子的心意么?”
“你是说……”荀悦眼睛转了转,好像是明白了什么,他放低了声音:“这策试文采是假、考察文章也是假,借此获悉谁能猜中圣意,才是真?”
“不是猜中圣意,而是要看谁的心与陛下最近。”荀攸微微侧身回看了一眼安静的殿内,又转过来说道:“秘书监才俊不少,但依我所见,多是州郡之才,能为卿相者不过二三。司马懿被黜、法正居丧、杨修外任……”
说着他又侧首往后看了一眼,好似要看什么人:“卢子家的年纪还小,眼下只有诸葛孔明,还算是能摸着。”
“诸葛亮?”荀悦脑海中率先浮现出一个翩翩君子,温仁敦厚的模样,点了点头:“此人的确不凡,不过……”他语气一顿:“其文采不如王粲,这文章可是要勒石。”
皇帝不在乎文章好坏,只在乎文章所表达的含义,倘若两者都没有达到要求,自然也有别的解决方法。
荀攸凭借着对皇帝的熟识,不假思索的说道:“若是没有文意俱佳的文章,陛下大可以让天下文士投书以告,如此一来,既可以广扬朝廷平羌之功、亦能为陛下网罗人才。”
“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你更熟知天子了吧。”沉吟了良久,荀悦很是感慨的叹了口气。
“只是相处得久些罢了。”荀攸语气平淡,他抬头看向蓝天之下慢悠悠飘动的白云,轻微的仿佛听不到他的叹息:“天下总是能人多啊。”
玉堂殿后,皇帝带着王辅寻了个庑廊坐下,穆顺识趣的要摆两张蔺席,转眼便被皇帝冷脸呵斥道:“还摆什么席子?让他坐了么?”
穆顺头也不敢抬,忙将预备给王辅的蔺席给收了回去。
“自作主张。”皇帝手指着穆顺,没好气的说道:“退下!”
穆顺隐约知道皇帝是因何发怒,连道一声倒霉,低头弯腰、很快带着一群人退得远远的。
“你站到下面去。”皇帝一改刚才的满面轻松笑意,冷漠的对庑廊外的庭院空地指了指:“好好晒晒,把身上的霉气晒干净了。”
“臣身上哪有霉气?”王辅还想装傻充愣,却被皇帝严肃的表情吓到了,在庭院里老老实实的站着。
“王氏一族都被你连累了,还说没有霉气?”皇帝略仰起头,想起入城时候见了王斌一面,王斌早已瘦骨嶙峋、精神不济,在车上却还小心翼翼的向皇帝请罪。他油然叹道:“可怜你阿翁,快五十岁了,因为你的事情,愁得不像样子。”
“君上!”王辅立时跪了下来,匍匐在地,告饶道:“臣也只是想让朝廷渡过难关,当时情形,君上理当知晓,倘若臣不请动阿翁暂主朝局,赵公、董公等人相争,彼此不服,朝廷如何能安?关中不安,届时君上率三军远在河北,又如何能安心攻伐?”
这样的借口皇帝已经听了无数遍了,他无动于衷:“你这么做,敢担保你没有私心?”
王辅跪在庭院硬邦邦的地砖上,头顶着秋老虎最后的余威,汗水从额头上滑下。他汗也不敢擦,犹豫了一会,这才道:“臣……不敢隐瞒,臣确有私心。”
“你还算老实。”皇帝冷笑着,并未轻易放过对方:“那你倒说说看,你有什么私心?”